人可以有多自私为了跳出时空,他让成千上万

修复bug才是目的

公元年:漂浮吧,飞过混乱世界

半黍:三百九

贞观六年,刑部送呈的死刑名单共计三百九十。时值寒冬腊月,西凉国进贡的瑞碳正在铜盆内由青灰转为赤红。

唐太宗批示完毕,踱至门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把长安雕琢得玲珑剔透。看着铺天盖地的白,他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恍惚和失意,想做些善业熨帖冰冷的心情,下令让三百九十名死刑犯回家过年,待来年秋后斩首。

来年秋,三百九十名死刑犯悉数回刑部报到,无一例外。

稍早几个月,还是七月流火,圣人召李淳风推演国运,起因是民间小儿传唱“女主昌”的童谣。追本溯源,流言来自一本名为《秘记》的盗版书:“唐代在三世之后,将有女主武王取代其天下。”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传言,圣人南征北战,浑身是胆,也感到心虚;心虚引发失眠,世上比传言更可怕的就是失眠。

圣人对李淳风的倚重是因为一个天文现象。

那时李淳风还只是将侍郎,文散官二十九阶中最后一阶,在太史局负责制历修史,观测星象之属,顶不起眼的职位。一日,李淳风对外称下月朔日蚀。圣人听闻,传唤李淳风,语气庄严愤怒,问他是何居心。

“只是天文现象。”

“若无日蚀呢?”

“臣甘愿受死。”

初一那天,圣人摆驾太史局,“朕来看日蚀了,咦,太阳不是好好的吗?”

“还不到时辰。”

“朕今日就等到太阳下山。”

“那倒也不必。”

“话不要说得太满。朕劝你回家跟老婆孩子告个别,如果朕没有看到日蚀,他们也不会看到你了。”

“启奏陛下,臣还没成亲呢。”

午正,太阳一如既往挂在天上光彩照人。圣人吩咐在太史局摆宴,与圣人称兄道弟的李君羡将军伺候御膳。李君羡初为王世充的骠骑将军,后因厌恶其人品,率部投奔李渊,随秦王李世民逐鹿中原。与敌人战,常做先锋,单骑出列,无人可敌。

李君羡给人一种密不透风的压迫感,但在圣人面前,凶神恶煞的李君羡反而有些忸怩。李淳风就跟在自家炕头上一样大快朵颐,推杯把盏,还主动跟比他大几阶的大臣行酒令,场面一度失控、尴尬。

饭毕,

李淳风吩咐小厮把秤漏搬出,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漫不经心在墙上画一条标记线,“阳光照到这里,日蚀出现。”

秤壶中的水用重量和体积表现着无形的时间。漏水一升,称重一斤,时经一刻。

嘀嗒,嘀嗒。

在场谁也不敢说话,静静等待李淳风的死期,害怕自己多嘴获罪,很多陪驾多年的随从可以毫不费力看出来圣人虽然笑意盈盈,实际早已龙颜大怒。

嘀嗒,嘀嗒。

李淳风若无其事地打了一个哈欠,阳光经迫近石线,也迫近他生命的底线。

“来人呀!”圣人大喜过望,准备让这个信口雌黄的将侍郎现场伏法。但圣人的笑容很快便随着太阳的逐渐缺失僵在脸上,诚如李淳风所言,阳光照射到石线,日蚀出现了,精准得像演练过一样。

圣人表面镇定,心里波涛汹涌,这个桀骜不驯的人可以熄灭太阳,那么还有什么他做不到的?圣人喝退左右,悄声问他大唐国运,李淳风却胆大包天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上一个跟朕说‘天机不可泄露’的人已经打入死牢。”圣人说,“朕乃天子,听得就是天机。”

“倒是有个办法:须建一座高塔,此塔要三十三层之高,层高三寻,完工之后,臣在塔顶跟陛下吐露真言。”

“依你。这塔可有名号?”

“此塔三十三层,一层三寻,算下来就是九十九寻,如果苍穹有盖,站在塔顶伸手就能摸天,不如叫摸天塔。”

“‘摸’字不雅,不如谐音‘摩’。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建三十三层,三十二层或者三十四层不行吗?”

这时候要说回三百九十名死刑犯,看到他们悉数回来,圣人很感动,也很感慨,有心将其全部赦免。李淳风便跟圣人进言,建塔要找心诚之人,这些自行回来的罪犯是最佳人选。圣人就把三百九十人下拨工部,充作建塔的劳力,凭李淳风差遣。

我就是那三百九十分之一。

一炁:老友重逢

我叫袁天罡,出身相法世家,《西游记》中跟泾河龙王斗法的袁守城是我二叔。那场轰动业界的对决发生在贞观十三年。早在二叔一战成名之前,我已是钦天监台正,食着朝廷正五品的俸禄。

“圣人信你了?”赦免第二天,李淳风从人堆里把我拨拉出来,不等他开口,我先问话。“竟然相信摩天塔建三十三层是应了道家三十三重天,立于三十三重天之外,就不算泄露天机。”

“因为我已经显示了力量。”

“一个星相学家算不出日蚀那才叫笑话。非要说你与众不同,所有同仁之中,你最会制造氛围。墙上那条线,计算了多久?”

“不谈这个。我听说你去年获罪入狱,还是死罪,就知道事有蹊跷。你袁天罡是大唐第一相士,怎么会算不出自己的命运。”

“算出命运叫什么力量,逃出命运才叫力量。再者说,医者不自医,算命的往往也不会给自己卜卦。”

“扯,你若不给自己卜卦,又怎会坐到钦天监台正的位置。”

“我需要那个官职,为大唐效力。推算一个国家的运势需要巨大的仪器和财力物力,凭借一个人走不了几步。但当我测出那副让我惊愕成筛子的卦课,我知道一切都于事无补。命运已经安排好一切,不管我们做什么努力,都无济于事。为此,我做了逃兵。”

“你怎么会想到躲进死牢?就不怕圣人真把你杀了?”

“这个。”我说,“一言难尽。圣人问我结论,我不敢直言,头脑发热,就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定了我欺君之罪。死牢就死牢,没什么不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眼看大唐都没了,我也失去求生欲。”

“你也信那些传言?”

我干笑两声,“自然不信,我还派人查过散播传言的源头,只是《秘记》作者隐藏太深,没能把他揪出来。我是根据星象推测。贞观初年,太白金星不仅在黄昏时分出现,大白天也频繁露头。这便是征兆,我进行大量推演,只得到‘大唐告急’这个预言。国家命运不同与个人,需要太多数据推演,即使搜集到这些数据,处理起来也要消耗数百年时间,那时,早没了你我。或者,早没了大唐。”

“如果能推算出具体时间是谁持刀冲进长安,面奏圣人,现在就起兵灭族,不就能够避免这场灾难,永葆大唐国祚。”

“现有的知识和设备,能走多远?五十步?一百步?”

“所以要建摩天塔。”

“你找到推演的方法?”我双眼发光,下意识抓住李淳风双臂。

“那倒没有,不过有一些想法。我们联手,避免生灵涂炭。”

“你最好是对的,否则我们俩都得进死牢。”

“那不正遂你心愿吗?”李淳风不以为然,眯缝着眼笑。

那一年,他三十而立,正是一生的黄金时代。他双手背在身后,笑容里有宇宙,星星诞生、闪烁、灭迹。我在他面前,只是一个渺小的观星者。

我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只知道他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天才。做我们这一行,后天修行占比不过一二,其余九十都是天赋。

二候:建塔

此时的长安是世上最大的城市,比之后来的北京要大上三四倍,一条朱雀大道笔直而繁华,鳞次栉比的珠宝店、服装店、脂粉店、饭店酒肆占据着朱雀门附近的黄金地段。

从开市到宵禁,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往来着自豪的首都人民,其中也间杂着来自波斯、阿拉伯、日本以及南蛮各族的商贩,他们无不对大唐的国富民强而心悦诚服、而甘拜下风。

然而

我和李淳风明白,圣人在害怕。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圣人当秦王那会,把亲兄弟都杀了也没眨一下眼,又逼生父禅位,可一旦坐在龙椅,就变得郁郁寡欢瞻前顾后,所以就带兵打仗,先灭东突厥和薛延陀,后征讨高句丽。只有在马背上,他的内心才会获得一丝短暂的安宁;实在没仗可打,就招呼一帮人打猎。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管多少蛮荒觊觎大唐,圣人都有把握将其降服,就怕自家后院起火,防不胜防。圣人怕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又毁在自己手里,起码传给下一代再亡国也行啊,这样后世演义起来不会把矛头直指自己。人言可畏,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和李淳风,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相士反而承载着圣人最殷切的期望。

圣人对外宣称建塔是表示对道教文化的尊重,他用突然皈依的信仰搪塞了首都人民的不满。

李淳风在破土当天安排一出好戏,一块事先埋在地下的石碑被起出来,上书三个笔力遒劲的大字:摩天塔。背面还有一行小字:贞观七年,在此建塔。

圣人、几位朝中重臣还有李淳风,一起出席了摩天塔盛大的奠基仪式。

圣人不像往常,只是装模作样走个过场,剪一条彩,垫一锹土,而是亲力亲为,忙得不亦乐乎。几个随行官员只能陪着圣驾一起出工,文官都有些吃不消,只有李君羡以一当十。

那块石碑就是由圣人掘出,天子,天意。消息经过宫内人士大面积扩散,很快老百姓们街头相遇口头禅就成了“听说了吗,摩天塔建在朱雀门外是上天安排。”

我当然不用参与具体的建造工程,事实上,我感到自己多余。我看着人们忙里忙外,听着塔内不时传出的清脆碰响,却不怎么见工人搬砖和泥,而一座三十三层的高塔,使用青砖出奇的少,也没有几名石工,反倒是有许多铁匠,经常能听到塔内锻铁的声响。

我每天就跟李淳风在朱雀大道一家酒楼坐饮,最头疼的事情就是招不到心仪的歌姬。摩天塔一层层拔地而起,我心里却越来越没有底气。每当这时候,我都会问李淳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推演国运,可用不着这样的道教场所。李淳风守口如瓶,只是跟我打马虎眼,再问,便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看着塔身一层一层地叠起,看着建筑工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看着宫里派来的御前太监指指点点不懂装懂,看着经过的老百姓驻足仰望和高谈阔论,由衷地感到全长安的人都应邀出席一场盛大的宴会,唯独我被遗忘了。

元正的篝火点燃之前,高三十三层,每层三寻的摩天塔落成。

最后一层的封顶工作在我和李淳风的注目下完成,李淳风却下令清场封塔,任何人不得入内,说是看一个良辰吉日。过了一旬,李淳风才正式邀我进塔。我就像出阁的姑娘,心里满是欢喜和忐忑,希望着未来,又害怕着未来。

我知道,时候到了。

三彭:超级浑仪

进入摩天塔那一刻,就像是走进命运的心脏深处。

我终于知道李淳风为什么要建三十三层、每层三寻的高塔,为什么需要青砖如此之少,塔内是中空的,一座巨大的铜质浑仪坐落其中,不同于平时观测星象使用的普通浑仪,这座浑仪明显包含的星宿要更加广阔,运行机制也更加复杂。

李淳风拍拍肩膀,把我从瞠目结舌叫醒,“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参与建造吗?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我一样能给你如此波澜壮阔的震撼,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像你一样理解站在机器面前的我是怎样漫无边际的亢奋。图纸早就画毕,建设过程只是把模型誊到现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只会削弱新鲜感,所以我选择把实物直接放在你面前,尽情赞美吧,这是属于我们的星空。”

“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我喃喃重复。

“冷静,仔细看看,还能找出什么门道?”李淳风撇了撇嘴角。

“此浑仪内含六十甲子,六十卦象。噫吁,你把干支和易象都糅合进浑仪。不仅仅是这些,普通的浑仪只有两层,我注意到你这个有三层。”

“外重的六合仪,我布了天经双规、金浑纬规、金常规,上列二十八宿、十日、十二辰、经纬三百六十五度,视为天道;内重的四游仪包括一个可绕赤极轴旋转的四游环和一个望筒,望筒能随四游环东西旋转,又能南北旋转,可测定星体的位置,视为地道;我在外重与内重之间,嵌入了新的一重,我称之为三辰仪。三辰仪有璿玑规、黄道规、月游规,天宿距度,七曜所行,并备于此,转于六合之内,视为人道。不仅计算星象,还要计算各种各样与大唐有关的案牍,可以说,这是一台吞食了天下所有数据的浑仪,任何可能性都蕴含其中。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我突然想到‘母仪’这个词语;浑仪就是未来的母体。”

“无与伦比,就因为这个,你也应该千古流传。”什么叫包罗万象,超级浑仪让这个成语有理有据。

“接下来的推演就要靠你了,普天之下,没人比你更擅长推演。毕竟,你不需要繁杂的仪器,凭借脑袋就发明了称骨算命。”

“雕虫小技,不值一哂。”我沉浸其中,对李淳风的褒扬无动于衷。

在我之后,参观摩天塔的是圣人,他脸色很难看,完全没有我那么陶醉和赞叹,以一种足够外行和无知的目光审视着浑仪,“咦,弄出来这么大一个铁球啊?”

“启奏陛下,是铜球。”

“嗯嗯。”圣人有点心不在焉,“一开始你不是这么说的啊。你说建完摩天塔,就在塔顶跟朕说可以泄漏的天机。朕信了你,你不该辜负朕的信任啊。”

圣人一开始就知道建塔只是幌子,他当时觉得李淳风想借故建一座塔,为自己所信奉的道教做出些贡献,顶天就是中饱私囊,不想李淳风葫芦里还有别的药。

“时机未到。”李淳风仍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别跟朕装神弄鬼。朕看好你,并不代表你可以愚弄朕。老实说,多长时间才能算出大唐国运?”

“需要经过三次推演,每次推演结果都会更加接近真相,最后一次会清晰展示出未来的历史。”李淳风自信满满地说,“假以时日,看到的不仅是十年后,百年后的大唐,还能看到千年、万年之后的大唐,所谓千秋万代。”

“你还是没能回答朕的问题啊?”圣人又道。

李淳风整理一下宽大的袖口,颤颤巍巍伸出右手,五指讨价还价一般张开。

“五天之后朕再来。”

李淳风看着圣人,摇了摇头。

“五个月?太久了吧,能不能再短点,朕心急如焚啊。”

“启奏陛下,是五年。”

圣人气得差点当场驾崩,他吹一吹胡子,我们这群齑粉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我赶忙圆场,“陛下勿扰,李大人的意思,一丝不差计算出大唐国运需要五年光景,五年之内天下必定太平,蛮夷不敢来犯,重臣不敢来反。我们也不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开玩笑。五年,五年是最长期限,并非一定需要五年。”

“你是何人?”圣人乜斜了我一眼。

“罪臣,袁天罡。”

“哦,”圣人随口说道,“你不是都拿脑袋开过一次玩笑了吗?别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心里明镜似的。朕不说,是心疼你们,不要辜负朕。”

“陛下圣明。”我和李淳风异口同声。

“朕要是不圣明,你们俩现在已经死了三千遍。五年,朕等你们。五年之内,你们的脑袋是朕的。五年之后——还是朕的。”

圣人离开,我周身憋着的劲一松垮,数九寒天,滋出一身冷汗,汗水又冷又黏,让我无法做出大幅度的动作,就像落入蛛网的蚊虫,小心试探,“五年是你随口一说,还是?”

“五年是超级浑仪的使用寿命,若推演失败,我们俩没有机会建第二个浑仪了。”

“你这是要害我啊命啊?”

“我救了你。要不然,你现在还在死牢,指不定哪天加餐一只烧鸡就打发你上路。你我之间,谈论这些都是虚妄。你算过自己的未来,我也算过。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没有什么是天生注定,就算有,相士的存在就是为了修正命运,只要我们看到未来,我们就能改变未来。”

“命运面前,我们都是蝼蚁,大唐亦然;我们逃不脱,大唐也逃不脱。我是看透了,认命了,不想再做无畏挣扎。可是你,你又给了我希望。”我紧紧握着拳头,想要在李淳风胸口捶一拳,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我本来已经放弃了,谁能对抗命运呢?我就像一只被吹熄了火芯的纸扎灯笼,徒有其表,内心不再发光发热,但是李淳风又点着了我,我拼了命也要照亮大唐的未来。“你救了我,让我们一起来救大唐吧。”

四象:第一次推演

任何与周易象数有关的推演,都要通过干支或易象对时间和空间进行转换,把未知的形式转换成可以推理、演绎具有一定逻辑关系、形象关系、类比关系、五行生克关系的综合推演形式。

以往的推演往往因为各种关系之间的繁琐让人生畏,而且稍不留意就会算错,只要错一步,就会步步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以往的运算仅仅依靠天文,浑仪加入了地理和人文,难度系数陡增,需要输入的典籍和各地记、志已经浩如烟海,更别说充满变数的个人口述。

李淳风的超级浑仪让推演变得更加模式化,只需要一丝不差地输入数据,运算过程由浑仪代劳。

李淳风说,浑仪是完全理性的产物,没有感情,也不会犯错,只会严格运行自己的任务。

超级浑仪内建造着一部转梯,一条竖井,对照摩天塔的层数,每一层都设立一个平台,第一层平台最广,可同时容纳近三十人。平台面积随着塔层高度增加而减小,容纳人数也逐渐缩水,到最后一层,仅仅能够容纳两人。

那是我和李淳风的位置。

李淳风通过圣人的关系把太史局精通算术的人都招来,将其分布在各个塔层,最低一层计算量最大,人数最多,第一层将初步的运算结果递交给上一层,继续运算后上交,以此类推,到我和李淳风这里,进行最终的录入。李淳风管这种模式叫做进制,负责计算的工吏叫做算子。

一经计算,塔内就像飞进成千上万只苍蝇,嗡嗡之声震耳欲聋,那是人们不停拨拉算珠所发出的声音,间或掺杂着几句人声,多是道教用语,比如“黍米”、“半黍”、“一部之神”、“神水”。

李淳风用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词汇指代某些运算结果或者故障。

黍米,是以其极小的形状作喻,言其极精极微,在丹道指先天发生的清阳之炁,虽然至为精微,但是却可以点化全身阴质,脱胎换骨,故其效力无比。

半黍之义,则言其更加微小,比喻在内丹的修炼之中,精杰神的变化至微至纫,非常精妙,故用半黍,愈见精妙。

半黍和黍米对比运算,各代表一个单位,一阴一阳,一虚一实。

每层平台都有数根算轴,向左输入,为半黍,向右输入,为黍米。两根算轴,则有四种可能;四算转轴,则有十六种可能;整个浑仪共二百五十六根算轴。每得到一种可能,由专人输入该层,由六合仪进行运算,四游仪进行控制,三辰仪进行存储,并将运算结果呈达上一层。

圣人开始来得很勤,月初、月中和月末都要来看看,后来就一个月来一次,两个月来一次,再后来干脆不来,只派李君羡代为视察。任何事情,一旦过了新鲜劲,就会遭到嫌弃。我知道,圣人并没有把所有的宝都押在我们身上,他有他的策略。

由于需要大量地校验和调整,我和李淳风就在塔里安营扎寨。

我们常常结束一天繁重的推演,晚上对饮,夜观星象,谈古论今,睡得很晚,一觉天明。

那天我多贪几杯,夜里醒来方便,发现李淳风不在,逐层寻找一圈,守卫称未见他出塔。我重登塔顶,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早起,李淳风睡得正酣,让我怀疑昨夜是在做梦。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之后我就明白确有其事。我知道他不会说,索性没问。

我只一心投入国运计算,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这种体验,某个阶段为了某个目标废寝忘食,不遗余力,为了梦想,或者为了爱情,累得快要虚脱,心情却踏实。想到我正在为了大唐百姓的安危战斗,我就变得积极而亢奋。

再到后来,李淳风把工作交给我主持,三五天不露面,每次回来都会带回许多奇怪的记录,让算子输入浑仪。

我渐渐摸到规律,李淳风离开的日子,长安城都会发生一些自然灾害,譬如地震和水患。

一天午后,我在塔顶听见一声轰鸣,以为打雷,半晌之后发烈日当空,没有一丝雨云。李淳风急急出去,采集数据。

好像知道我们正在推演国运,那一年的长安城频发地震,似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对我们的警告;圣人也因此勤加督促。

但凡国乱,总是异象丛生。

李淳风记录在册:

贞观七年,正月庚戌朔夜,长安地震。辛亥、壬子、丁卯、戊辰,皆震。

二月壬午,京师又震。

三月甲寅、五月丁卯,皆震。

夏,五月,辛未朔,日有食之。

秋,七月,甲子朔,日有食之。山东、河南、淮、海之间大水。

八月甲午,又震。有声如雷,甲辰又震。河中、关辅尤甚,坏城壁卢舍,地裂水出。

九月,庚戌朔,日有食之。

对此,我并不上心,推演最重要的数据仍然来自星象的运行,但李淳风坚持加入一些天灾的数据才能使浑仪计算的结果更加准确,我便跟他开玩笑:“我负责天上,你主管地下。”

每天重复而单调的生活让我们只知日月更迭,不知年岁几何,直到送饭的小厮告假返乡过年,我们才知道进塔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那是我们第一个休息日,李淳风放了所有算子的假,买一只烤鸭,二斤白干,和我一口肉,一口酒对饮,直到两个人酩酊大醉,四仰八叉和衣绞在一起昏沉睡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十足的美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一组数据,钻入算轴,不停翻滚,像雪球一样,越来越多的数据跟我粘合在一起,越滚越大。

我向上一挣,就出离了九天,向下看见蒙着一层雾霭的人间。

我挥手是风,吹散遮掩,这是大唐,这是长安,这是朱雀大道,这是摩天塔。

忽然之间,雪球炸裂,引发雪崩,数以万计的数据碎片在塔中飘零。

我伸手去抓,看见儿时的自己正在嘴馋一串糖葫芦;再抓,已然成年,正在参加科举,为课题绞尽脑汁;再抓,却是一段陌生的记忆,这是一口枯井,井口有随风飘摇的茅草,我不记得曾来过这里,井中的我一脸疲惫和茫然;继续抓,我看到满目疮痍的自己,站在朱雀大道之上,像望着骨肉一般注视长安。

这是我的未来。

我很想走到他面前,握住他枯瘦如柴的双手,或者流几滴眼泪。我这么做了,他却对我视而不见,我想碰碰他的肩膀,却从他的躯体穿过。

他是幻象。

不,我才是幻象。

意识到这点,我就意识到了梦境。我有几次清醒做梦的经历,梦中无所不能。

我想重回到摩天塔,来到最高层,想要看看李淳风是否还在,是否跟我一样已经变老,却怎么也找不到摩天塔的踪影,好像从不存在。

我正在梦中纳罕,被浑仪轰隆隆的运转声吵醒。我揉醒睡眼,看见李淳风举着一张宣纸用力挥舞,“有了,有了。”

“有了?谁有了?”

“浑仪,第一次推演结果有了。”

我登时从宿醉中清醒,但看到李淳风手中的推演结果,顿时滑精般疲软无力。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一边盯着白纸上那两个字,一边不自信地重复。那两个再简单不过的汉字此刻陌生无比。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我推测,许是暗指圣人荒淫无度,废了朝纲。历史上这样的教训不在少数,而历史总是一再重演。人们总说,以史为鉴,人们总是,重蹈覆辙。”

“那明天面圣,你去跟圣人说:根据计算结果,大唐国运将毁于圣人裤裆之下,还望圣人检点和收敛自己的性生活,适可而止,点到为止,实乃造福江山社稷,安定人民生活百利而无一害之举。你觉得这样可行吗?”

“这样可不行。”李淳风说,又摸摸后颈,“脖子,脖子凉,像悬着一把刀。”

“所以不可能是这样,这不是浑仪表达的真义,一定还有着更深刻、更深邃的真相。这两个字,到底代表什么?”我盯纸上的字发着疑问。

“这两个字到底代表什么?”圣人原本很严肃,看了纸上的预测,表情和语气都有一些不耐烦,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他把问题踢回来。“怎么都不说话了,你说?”圣人指了指李淳风。

“这个,还要等下次推演结果出来,两相对照方能鉴明寓意。”

“朕等你们一年,你们就拿这两个字唬弄朕?好歹花心思写一些谶语诗什么的,也显得你们没白忙活啊。实在不行,权当干谒了,说不定诗写得文采斐然,朕一高兴就不惦记你们这两颗脑袋。”

“陛下恕罪。”我连忙跪下告饶。

“朕恕过你的罪了吧,两次。事不过三啊。”圣人再次指向李淳风,“还有你,你不是挺厉害的吗,太阳都能让你熄灭。”

“雕虫小技,不值一哂。”

圣人瞪了李淳风一眼,说,“还有四年,朕等你们。”圣人说完把那张纸扔在空中,我和李淳风看着那张纸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飘摇,就像我们毫无依恃的命运,凌空被抽象着,什么具体的措辞也抓不住。纸张落在我的朝靴上,那两个字刺眼地扎着我的目光:女乱。

五芽:第二次推演

第二年元正前夕,摩天塔内一片热火朝天,每个岗位的算子都在疯狂输入数据。最初级的数据经过筛选和计算不断集结、蜕变,就像是无数的细丝拧成几股绳,几股绳再次纠缠成更粗的绳,直到我和李淳风联手把那从下一层传上来的两股绳拧成最后一股。

这个节骨眼,我突然害了腹泻,就在我一次次往返于茅厕与塔之间,李淳风拿着一张纸条在厕所里找到我。我差点以为他是给我递草纸。

唐中弱,女武代王。

“什么意思?”我提起裤子道。

“很明显,你我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而已。”李淳风肯定地说,“上一次推演就点明方向,重创唐朝皇室的威胁可能来自一个跟武字相关的女人。”我还是觉得,自律和洁身自好才能保证大唐的未来。对于个人来说如此,对于国家来说亦然。

这个指向非常明显,我便同李淳风一起上朝,把这个结果和想法一并上报给圣人,他却觉得不以为然,“你们的意思,朕的江山会输给一个弱女子?”

“我们也觉得奇怪,可是结果的确如此。但微臣以为,‘女’字只是提醒,重点在‘武’字,暗指这个在不久的将来威胁大唐国运之人拥有兵权,又或者,这个人就姓武。”李淳风解释道。

“那好办,朕下令,将天下所有武姓之人全部杀了。幸亏武姓是个小姓,如果姓李——就是姓张王赵孙也不好办啊。那得杀多少人,还不血流成河。”

“万万不可。”我连忙阻止。

“依你之言,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两次推演结果已经让我如堕云里雾里。“女乱”、“唐中弱,女武代王”,跟坊间流出的童谣不谋而合,可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堂堂大唐,万国朝宗的大唐,睥睨天下的大唐,竟然会被一个女人攻破?但事情荒诞到一定程度,反而显得真实。

真正的道家都比较务实,识天象、卜龟背,为了延年益寿,炼丹吃药,不像佛家那么缥缈玄乎。作为一名相法世家出身的术士,我有着格物的价值观,此时此刻,却觉得在人类之上定有一种摆弄命运的高级文明,他们化身为命运,控制着我们的走向。

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再等下一次推演结果。”李淳风替我找补。

“依你。反正过了两年,再等三年不妨。朕不为别的,真的,朕只想睡个好觉。”

从宫里出来往朱雀大道走的路上,我和李淳风就这个问题又进行一次讨论。

“今天在殿上我没有唱你的反调,我倒是觉得‘女’字很关键。这几天我在想一个问题,‘女乱’和‘女武王’从字面理解,未来祸乱国家的忤逆是个女人。将来可能是女性当权,人我知你对这样的结果不能接受,可天意如此,我们常人无法左右。这才是异象所代表的。”李淳风说,“不仅仅是大唐的国运,更是人类文明的走向变更。”

“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不会?。”

“不会这么简单,我们应该深挖两条指示的深意。圣人生性多疑,如果没有证据,他也不会相信这两张纸就决定着国家命运。”

我和李淳风从宫中出来,边走边谈,没走多远被李君羡拦住。

李君羡正是圣人身边的红人,以为心腹,我们自然不敢不理。

“李将军何事?”我唱了一个喏。

“我家后院有口枯井,前些日子,两个小厮玩耍,不慎跌入一个,谁知不仅腿骨没摔断,一点皮外伤都没有。他回忆说,自己快要触地的时候,悬浮起来。我找人试验过,确实如此。莫不是着了什么魔道,你们谁有空,去我家看看。”

“相士只算福祸,不会禳灾,那个得请道士。”我本来就心累,实在不愿意包揽额外的麻烦。

“你们不是一个系统吗?”

“笼统来说没错,严格来说还是有区别。”

“不给我面子?”

“我就做过道士,我去看看。”李淳风搭茬。李淳风与我辞别,跟李君羡回府,直到很晚才归。

我是从他记录的册子上了解这个神秘枯井的。上面详细地记载着李将军家那口枯井的位置,最后说明:浮力异常,可抵消体重。这些他四处搜罗来的数据都被加入计算,我嘲笑他过于谨小慎微,要是这样,那连每次雨水的点数也要计算入内。他听了之后,竟然真得照做,比泾河龙王还较真,几时打闪,几时落雨,落雨几何,几时天晴。

我为推演呕心沥血,李淳风则完全入了魔怔。

充满新鲜的日子每一天都会过得很快,但一年到头回味起来却觉得过得很慢。类似的,一成不变的日子看似每一天都很难熬,但是一年一年地概括起来却像翻书。五年的期限就要寿终正寝,第三次推演却迟迟没有结果。

圣人听取我们的劝说,没有大肆杀戮,但是对武姓的人非常警惕,任何蛛丝马迹都敏感着他的神经,小规模的稽查和清洗活动一直在李君羡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秘密进行着。圣人将这件事交给李君羡,足以见得对他的信任和器重。

那个冬天格外寒冷和漫长,尤其到了夜里,仿佛没有尽头。我站在塔顶,看着睡梦中的长安,阵阵风声,像是她的梦呓。

五年来,我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比圣人更加操心国运,失眠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圣人的思量我都思量,圣人的毛病我都照收。李淳风却仍是大大咧咧,该吃吃,该睡睡。五年,他从一个瘦子变成大腹便便,我原本的标准身材沦为瘦骨嶙峋。

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睡着,被李淳风推醒,他脸颊通红,仿佛上冻,身上还有雪花,他急切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问这个干什么,算算我们还能活多久吗?”我可惜着好不容易的睡眠,被他搅醒,到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只能数星星了。我披了一件大衣来到外面平台,雪势汹涌,整个长安银装素裹。

这场大雪没日没夜地下了整整十天,给圣人带来三位嫔妃如厕时意外冻死的噩耗和一场酣畅淋漓的狩猎。

狩猎结束后,圣人心情大好,在朱雀门外点起篝火,宴请众位随自己一起拉弓射箭并且故意射不中的武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看见那座高耸入云的摩天塔,想起塔里的我和李淳风,差人让我们也加入筵席。

我看着烤炙得香气喷喷的野味恍然有一种回到死牢中的错觉,而这顿丰盛的烧烤无疑就是斩首之前隆重的犒赏。

我心思不在这里,酒吃得也乏味,像是饮水一样,越喝身上反而越冷。

圣人则没有为难我们,好像把那个约定忘了,喝酒时,只说天气、猎物和姑娘们隆起的乳房。他那天兴致极好,谈锋渐佳,甚至还说起了晚上回宫用妃子身体取暖的荤段子,又因此说到自己新死的三个嫔妃,其中一个唤作龄妃,此女相貌一般,但身子很好,冬暖夏凉,他很喜欢搂着她睡。

说到兴起,圣人提议行一个酒令助兴。李淳风当即顺着圣人的想法,让在场的诸位都说说自己有什么诨称,说不出要挨罚;还要顺着诨称讲一段来历,讲得不精彩也要挨罚。

圣人看了李淳风一眼,默默含笑,“你啊,总能给朕整点新花样。”

“二狗子。”圣人身边一位宦官先说,众人哈哈一乐。“我行二,上面有一位兄长,小名大狗子,我便理所当然叫二狗子。家境贫寒,名字都往贱里取,好养活。”

“砚台。”一位将军说,“别看我现在舞枪弄棒,幼时却喜欢舞文弄墨,三岁诗百篇,五岁熟读孔孟,尤其喜欢写字,临得一手好帖,尤其是《兰亭集序》。家父看了喜欢,送我一方上好的端砚。我爱不释手,睡觉都捧着,便得了这个诨名。”

我没有诨称,主动认罚一杯。

到李淳风:“臣没有诨名,但有一号,混元。”

“此语怎解?”圣人颇有兴趣。

“无所不包,无所不有,所有空间、时间、天地万物、物体之间的联系和作用、过去未来都在混元之中。宇宙跟人类一样,在座各位大臣呱呱坠地之时定然不是现在的模样。宇宙诞生于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宇宙诞生之前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温度极高,密实无比,瞬间产生的巨大压力,引发了道。道将压缩在点内的东西四散,宇宙疆域不断扩大,温度随之下降,出现了星。一粒微尘,就是大千世界,三千微尘,三千世界,无数微尘,无数世界。无数世界就是混元。”

“你把朕说懵了。”圣人说毕举杯,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举杯和大笑。李淳风亦然。“我看你不应该叫混元,该叫混蛋。马上就五年了吧,朕可是给你们算着日子呢。”圣人突然冷脸,把杯中酒泼入篝火,登时蹿出一团张牙舞爪的火焰。众人皆冷脸,不动声色。不等我们解释,圣人转而问其他人诨名,反而让我们无的放矢,就好像握紧拳头抡了个空。

轮到李君羡,他颇有些为难,三番五次推诿终于腆着脸说:“我的乳名叫‘五娘子’。”

“李将军该不是怕罚酒,临时编了一个吧?”李淳风笑着打趣。

“陛下面前,不敢戏言,难道喝一杯酒比这个忸怩的乳名更恐怖吗?”李君羡说,“我家情况与别人不同,别人都是重男轻女,盼着儿子传宗接代,偏偏我阿爷阿娘一心想要女儿。我阿娘不争气,一连生了四个男婴,盼着我能满足他们的心愿,结果让他们失望了。为寄托他们对于女儿的向往,便给我取了‘五娘子’的乳名。”

圣人脸色陡然一变,故作镇定道:“什么样的女子能够如此勇猛!”圣人开口,众人皆夸李君羡所向披靡。李君羡战功无数,于介休攻破宋金刚,被封为骠骑将军;于洛阳征讨王世充,被任命为马军副总管;于休洺州打败窦建德、刘黑闼后,被授予左府中郎将。贞观初年,突厥兵突然进犯渭水桥,君羡与尉迟敬德奉命迎敌,解除长安之危,授予左武卫将军之职,掌管玄武门宿卫,并被封为武连县公。

圣人随后称喝多,散了酒席,密遣我和李淳风来到摩天塔内。

“会不会是他?”圣人说。

李淳风召集一名算子,输入李君羡,得到以下内容:李君羡籍贯洺州武安人,一个“武”字;李君羡的封邑是武连郡公,两个“武”字;李君羡官职是左武卫将军,三个“武”字;李君羡把守的是玄武门,四个“武”字。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小名五娘子,“女乱”和“女武代王”之中的“女”得到对应和解释。

“吾皇万岁,社稷有救了。”李淳风拜道。我觉得对不起李将军,这个结果却不容置疑,比女性主宰天下的预测要合理得多。我们一开始都陷入思维定式,看见“女”字便想着是女性,而且,诚如李君羡所言,一般家庭都是重男轻女,生了女孩往往会取男性名讳,完全没有想到男性也会被冠以女性的雅号。

圣人非常激动,眼中泪花闪烁,说:“杀了他,朕就可以睡个好觉。”

六时:终极推演

李君羡一死,推演显得无足轻重,甚至多此一举,算子们已经开始讨论圣人如何封赏,工作懈怠,常有人擅离职守。

圣人仍不放心,下令所有参与推演之人留在塔内,一律不准外出,务必保证推演进度。圣人还说,届时他会给大家一个惊喜,犒劳诸工。

算子们得到鼓舞,抖擞精神,废寝忘食进行终极推演。他们按部就班完成分内工作,就像天空中依循轨道转动的星辰;每个人都是一颗星辰,人间即是星空的倒影。李淳风无疑是最亮那颗。

第一层、第二层依次递交答案,每层完工,人们即来到底层饮酒作乐。五年了,大家压抑得太久,今夜尽可潇洒。我和李淳风还站在最高一层,等待最终结果。

从窗外望去,长安城被烟花笼罩,一片热闹、祥瑞。

圣人喜欢烟花,国人就都跟着喜欢,长安土著尤甚。坊间传闻圣人年少时遭山鬼迷了心窍,被布衣猎人李畋治好。李畋借土铳原理,于竹筒内装入硝,爆破驱逐山魈邪气。每年除夕,长安就成了不夜城。多少人不远万里赶来只为欣赏这甫一盛开便即落幕的繁华。

是夜,宵禁解除,百姓纷纷涌入宽敞的大街,作为长安一份子,感到由衷的自豪跟骄傲。摩天塔拥有得天独厚和近水楼台之地利,众人皆是仰视,我却俯瞰,别有一番滋味。高兴是自然的,其中也夹杂着一些怅然,舍不得摩天塔,舍不得浑仪……慢慢涌出一个奇怪又伤感的念头,这场盛大的烟花表演,不是庆祝新年,更像是为刚刚死去的一年举行的隆重葬礼。

我一口一口抿着李淳风买来的白干,静静等待结果。李淳风一改往日的潦草,紧张地盯着浑仪,我几次叫他陪饮都没有应答。

“嘁,别弄了,不出所料,结果就是李将军的名讳。”我说道。

“你似乎想为李君羡抱不平啊!”

“我只是忽然有一个疑惑,人命和天命,到底谁更大?虽说扭转了大唐的天命,却葬送上百条人命。唯一能够安慰的就是,若李将军造反,伤亡人数一定更多。”李淳风看了我一眼,继续埋头计算。

我揶揄他:“都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值得计算?”

李淳风不再理我,全身心投入。这时,浑仪开始轰鸣,预示着历时五年的推演结果即将临产。

我放下酒壶,静静等待命运最后的审判。

李淳风提起笔,犹犹豫豫,几次要落笔,饱蘸墨水的笔尖触到宣纸却又弹起。

“推演结果到底如何?”我急切地问道。

李淳风却把毛笔掷在地上:“没有推演结果。”

“你这是什么意思?终极推演仍然没有计算出明确答案?”

“不是没有计算出来,根本就没有计算。”

“你又没喝酒,莫要胡说。”我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李淳风不苟言笑,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气逼人。我一步一步往后退,直退到窗户边,往外望去,是热闹繁华的长安夜景,我心也像朱雀大街上拥挤的人群一样乱糟成一团。

“‘女乱’和‘唐中弱,女武代王’的推演结果是我随手写成,《秘记》也是我编纂发行,一切都是我精心设计。李世民生性多疑,随便指认一个叛乱之人无法打消他的疑虑,越难以置信,他才越会相信。至于李君羡,不过是后来误打误撞进入我棋局里的一枚棋子,我那天去他府里,无意间得知他乳名五娘子。我们拯救了一场根本不存在的危机。”

“不可能,你可以散布谣言,如何改变星象?星象表明大唐未来有难。”

“大唐的确有难,可是与我无关。我设计浑仪,计算的并不是大唐的国运,而是另有所图。”

我彻底慌了心神,冲过去想要捶打李淳风,举起手来停在半空,反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恨不能时间回到五年前,老老实实拒绝他计算大唐国运的请求,死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好过现在这样背信弃义。他知道我禁不起这个诱惑,任何一个星象师都不会错过这样的盛宴。没想到,这却是一场鸿门宴,一切都是李淳风烹饪的阴谋。

我抓着他的衣服,不停地冲他喊:“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你李淳风有几个脑袋?”

“恰恰相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这颗项上的人头。”李淳风缓缓道来,“五年前,我推算出自己大凶。任何占卜之法都只能提供模糊的指示,无法预知具体内容。只有浑仪可以精算未来,一毫一厘,纤细毕现。星象显示大唐有难,同样只是一个概念,无法翔实。我便利用灾难散布谣言,同时征得李世民的注意,修建摩天塔。浑仪建成之初,我偷偷输入自己的所有数据,结果显示,我将在五年之后被李世民处死。我意识到这是互为因果的事情,我的死一定与浑仪有关。我想过逃跑,可他是一国之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我的命。”

“你推演出自己会被杀死,想方设法,建摩天塔,建浑仪,到头来反而触发死亡,成为你被杀的罪证?怎么会这样?你为圣人立了大功,除了心魔,圣人怎么会加害于你?”

“李君羡不一样为李世民鞍前马后,打下江山,称兄道弟,说灭门就灭门,襁褓中的婴孩也一起罹难。”李淳风说,“浑仪并没有计算大唐的命运。大唐的厄运并未攘除,真实的灾难是什么,我们仍然一无所知。我根本不在乎大唐国运,我只关心自己性命。”

“可你为自己的活命,害死多少人?”我控诉道。

“我没有你那么高尚,心系家国和百姓,我不是英雄,也不是圣人,我只在乎自己的死活。”

“那我们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到底在计算什么?”我有气无力问道。

“混元。”

七门:混元

我僵硬在当场,一动不动,李淳风抄起酒壶,一口喝干:“我们做相士的都知道,天意难测。比方,你今早出门会被马车撞死,这是你的命运。你提前算出车祸,于是早上不出门,躲过一劫,家里却遭了贼人,将你杀死。你势必会在那个时刻死去,你的努力只是改变了死法。”

我被李淳风利用了,不仅是我,李君羡乃至圣人都是他的棋子。我有些赌气:“只要我们还在这个世界,就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你以为自己参透命运的本义了吗?躲过车祸,也许才是真正的命运,一切都可以推给天意。”

“我不相信天意,我只相信自己。就算一切都是命运安排,我也要自己选择,而不是被迫接受。被车撞死是一个界元,躲过车祸是另一个界元,这两个界元同时存在,甚至保持一致,因为车祸而分裂,混元则包含无数相似的界元。想象一下,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什么样,那该多么孤独凄苦;如果只有一个世界,那么就是这个世界的不幸。我要复刻成千上万个大唐,它们存在于不同的界元。这些界元彼此之间有一个交汇点。找到这个交汇点,就可以任意穿梭于混元之间。五年来,浑仪的一切计算都是为找到交汇点。如此,我就能在不同界元之间自由穿梭,躲避命运的追捕。就算在圣人和命运面前,我只是一只蝼蚁,扳不过他们的权威,我也不会让他们扼住我的咽喉。”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我喃喃说道。

“换成其他人,或许以为我在胡言乱语,但以你的学识和能力,猜破这一点不是难事,你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你每天观测星象,假使自始至终,天空只有一颗星辰,你看了一辈子,突然有一天,你发现,其实天空中布满繁星,只是云朵遮掩或者距离太远,一直没有发现罢了。我要去的就是这样一片星空,我们的世界不过是其中一颗,犹如大漠中一颗沙砾。试想一下,一颗星和一片星空,一粒沙和一片大漠,一个世界和无数可能。你说得对,我们无法改变命运,只要我们还在这个界元,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逃脱,只有逃离这个界元,我才有活命的可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我不断摇头,并非是对李淳风所言进行否定,而是不敢相信从头到尾五年时间,我都生活在李淳风精心编排的谎言,我以为改变了大唐的命运,到头来不过是一个笑话。与此同时,我听见一阵兵马列阵的声音,从窗外望去,见一队军马将摩天塔团团围绕,刀出鞘,箭上弦,一副强攻模样。包围圈只留着一个缺口,圣人御用的马车正缓缓从缺口里驶来。底层狂欢的算子毫不知情,还以为圣人前来赏赐大家。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惊慌失措道。

李淳风却很镇定:“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们是过河拆桥的桥,卸磨杀驴的驴,李君羡怎么死的,我们最明白。李世民可不想民间出现对自己不利的说法。”

“圣人,他要杀我们灭口?”

“不仅仅是我们,而是塔内所有人。”

我感觉天塌了下来。我不知所措地来回踱步,看着塔下面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大声地呼喊,让他们赶紧出去,大门却被禁军冲开,人们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已经乱箭射死。这座测算大唐国运的摩天塔,如今成了一做巨大的棺材。数百名算子顷刻之间就杀干净,我的心也凉透了。

“你终究还是害死我了。”

“我们自然能够脱身。”

“怎么走,即使插上一双翅膀,也逃不过十六卫禁军的弩箭。”

“你不是说过吗,你负责天上,我主管地下。天上行不通,自然要走地下。建塔的时候,我就准备了一条密道。”我们爬了很久,只觉得转过无数个弯,不知道到了哪里,我正要询问李淳风,一转身,他却不见了。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力量一丝一丝被抽干。

八素:独白

我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口枯井内,我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觉得身上有说不出的酸痛,筋骨似乎都被揉搓过一番。我稍一挣扎,竟然缓缓从井口浮出。这是一间曾经辉煌过的宅院,如今已经倾坯。

我从院中出来,才发现这里正是李君羡的府邸,李家满门抄斩之后,院子也荒废了。

我撑着疲惫的身子来到朱雀门外,看见一群役卒们正在拆除摩天塔。塔身已经不见,露出里面的巨大而宏伟的浑仪。我听见旁边有人议论说圣人要融了这浑仪建造一座大鼎。

李淳风花费这么大的力气,绝对不会从密道逃离这么简单和狼狈,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他找到了那个点,去了另一个界元。不知道在那里,他会不会遇见另外一个李淳风,也遇见另外一个我。

城市也跟人一样分等级,分贵贱,长安城无疑是大唐众多城邑之中的佼佼者,即使在万物凋零的冬天,它也不会瑟缩着,不会显出冷清和失落。生活在长安城的人们也一个个神采奕奕,建塔和拆塔都不过是他们饮酒时的谈资。他们不会关心,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的人,即使身处的世界正在发生巨变也会浑然不觉。

酸楚也好,怨恨也罢,都随着摩天塔的拆除,随着那一砖一瓦的零碎而不成形了。这五年想起来就像做了一个大梦,如今梦醒了,梦中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干净。

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打扫掉那往昔过去,望了一眼摩天塔的断壁残垣,心生凄凉与决意,不再妄自揣度事关命运的一切。

摩天塔被拆除之后,我悄悄离开长安,从此再也没有踏入这个是非之地一步。

我四处云游,过着自在的清修日子,即使再艰苦,也从不给人称骨算命。我只是观测星象,默默记录着这些星辰的轨迹,却意外地发现,二十八星宿中,东方七宿中的角、亢、心、萁,北方七宿中斗、牛、室,西方七宿中奎、昴,南方七宿中的轸轨迹有了明显的不同,渐渐引逗其他星辰发生了变轨,我突然意识到,李淳风离开后,我们这个世界的星图发生了变化。

不知道,会不会有星象师再去跟圣人上书,那场足以改朝换代的巨大灾难仍然在暗处环伺着大唐。

多年之后,我几经辗转,无意之中又回到长安。

这已经不是我熟悉的城市,离开一个地方久了,即使是故乡,也会陌生,何况长安本来就是一座喜新厌旧的繁华都市。在那里,我才知道太宗皇帝李世民早已经离世,当朝皇帝是高宗李治,他虽没有太宗皇帝的野心和善治,但还算太平,没出大乱子。只是我在坊间听说的,李治生性懦弱,对宫廷里一个妃子言听计从。

真是好笑,一个弱女子,焉能兴风作浪?不过这倒是无意契合了李淳风当时胡乱编纂的谶言,说无意,想想也是天意——

至于李淳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节选自《历史之外的往事》

Σ:这次错的有些离谱。袁天罡是李淳风的师傅,这里面,他们俩成了兄弟,差着一辈。对李淳风来说,也差了一辈子。

Ω:这可不好修改。按照史籍记载,当年他们奉唐太宗之命推演大唐国运,李淳风用周易八卦进行推算,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竟推算到唐以后中国多年的命运,直到袁天罡推他的背,道一句“天机不可再泄”才就此打住。不知道他有没有推算出我们的存在。

Σ:这个就不得而知。

Ω:关于“超级浑仪”你有什么看法?是否觉得亲切?

Σ:你的意思是,“超级浑仪”是一台超计算机?半黍是1,黍米是0,六合仪是运算器,三辰仪是存储器,四游仪是控制器。怎么可能?

Ω:历史跟未来一样,皆有可能。历史总是这么蹊跷。前人编纂的时候,有可能只是一家之言,真实却被旁落。我们现在所做的也许也会落入这么一个尴尬境地。毕竟,我们在做的是一部人类历史的镜像,比以往所有的记录都更庞杂更精致,也更难免会出现bug。

Σ:这正是我们存在的目的,修复bug。那关于李淳风?

Ω:不如成全他,让他在这个世界消失吧,至于他有没有找到另外的世界,就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

Σ:不管怎么说,这总比强行抹去要好。

第23次调校:唐,李淳风,获得跳出“镜像世界”的能力,最终消失在系统里。

晚安,地球人·生存游戏

作者:王元

状态:已完结

类型:古代科幻

锦娘说:小时候,不知道袁天罡也不知道李淳风,还是看《神探狄仁杰》(就是梁冠华饰演的胖版狄)知道的袁天罡,当时对这位大师的印象就是他的算术可真好啊~~

李淳风就是在知道《推背图》后了,但很少会讲到他比如说在各类的传说故事里,袁天罡好歹在故事中好歹给武则天看过面相呢~

或许历史中的李淳风也是这般聪慧,他的死亡也不见得是真的死亡,说不定就的去了别的世界呢。

本文转载自《超好看》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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